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五柳七
古偶剧常把历史背景架空,好处是省却不少考证功夫。话题剧《梦华录》在大宋的历史细节上多有讲究,用心良苦。女主角之一,宋引章是教坊歌伎、琵琶高手,剧中重头戏中多有琵琶,可惜瑕疵仍不少。
一,宋引章在萧府宴会上,顶撞萧衙内,说雷海青弹琵琶,公孙大娘舞剑,是献给唐明皇的。若在萧府表演剑舞,萧相公有僭越之嫌。宋引章随后演奏失传的《凉州大遍》,却不知同样是当年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献给唐明皇的。
二,宋引章的琵琶,形制仿南音琵琶。南音琵琶于南宋末年兴起于泉州一带,一大特征是音箱面板上有一对月眉形风眼,称为“簧孔”。南音琵琶有品,面板均为黑色,宋引章的琵琶,即没有品,主体亦非黑色,有些不伦不类。
三,宋代琵琶演奏,有横抱、竖抱或斜抱。宋人绘《宋人宫乐图》,其中有四弦琵琶,横抱而坐,用拨弹。也可以使用角质假爪。《乐谱》载:“唐僧善本弹六幺曲,下拨一声如雷发,妙绝入神。”弹《凉州》,从效果看还是要用拨子为好。
四,自汉代乐府开始,演奏“大曲”,要由一人手执击乐,一边打拍子,一边唱歌。所谓“逢韵必拍”,打拍子是为了押韵。《梦华录》中,张好好是歌伎,唱歌时最好“执红牙拍板”。
五,剧中柯政猜测,宋引章的琵琶是用雷击木制成。雷击木是道士用来制作法器的。琵琶的音箱,古称弦槽,宋人最重檀木,“其槽以暹沙檀为之”。“金屑檀槽玉腕明,子弦轻捻为多情”,杨贵妃的琵琶,相传即为暹沙檀制成。古代琵琶也有特殊材质,如唐代琵琶名师贺智怀,史称“贺老”,琵琶是“以石为槽”。
六,宋引章等在门外时,琵琶太沉,背不动只好放地上。宋时琵琶均有“担绦儿”,方便把琵琶斜挂于肩上,还可以让乐伎移动表演,就像现在弹吉他那样。
剧中宋引章的琵琶轰动汴京,这样的剧情设计,其实低估了大宋音乐生活的丰富性。
(宋)佚名《歌乐图卷》
这是大唐盛世的“广场舞”?
《梦华录》中,主人公赵盼儿擅舞《绿腰》。《绿腰》即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“初为霓裳后六夭”的六夭,既可歌又可舞。
《韩熙载夜宴图》中,歌伎王屋山背手分袖,跳的就是《绿腰》。韩熙载自击“羯鼓”助兴,另有一人拍板、两人击掌。
《绿腰》是谐音梗。《琵琶录》载,“绿腰,即录要也。本自乐工进曲,上令录出要者,乃以为名。后转呼绿腰。”上指唐德宗,西凉进献乐谱,唐德宗嫌太长,命乐工精简,故名录要。
唐德宗时,长安城的乐师康昆仑,号称大唐琵琶第一人。《乐府杂录》载,某日这位康乐师为祈雨,登彩楼,奏《绿腰》。忽有一女郎现身,同弹此曲,“及下拨,声如雷,其妙入神”。原来是俗名段善本的西域僧人所扮。唐德宗下旨让康昆仑拜段善本为师,尽学其艺。白居易《杨柳枝》一诗说“六幺水调家家唱,白雪梅花处处吹”,《绿腰》成了大唐的“广场舞曲”。
白居易有诗《乐世》,《乐世》也是《绿腰》的别名。唐代王建《行宫词》中有一句“开元歌舞百草头,梁州(即凉州)乐人世嫌旧”,其实是“开元歌舞百草头,梁州乐世人嫌旧”之误。王建和白居易同时期人,《凉州》《绿腰》为何成了老调?安史之乱爆发,盛世一去不返,时人已不忍听《凉州》《绿腰》。
《梦华录》的时代背景为宋真宗时期,大宋繁华正值酒酣耳热之时。宋引章以《凉州》言风骨,居安思危,意识超前。南宋时金人将汴梁教坊悉数掠至金都。诗人范成大曾出使金朝,赏罢旧京大曲,赋诗感叹:“紫袖当棚雪鬓凋,曾随广乐奏云韶。老来未忍耆婆舞,犹倚黄钟衮六么。”
《凉州》《绿腰》的悲凉,晚唐南宋才更懂。
《韩熙载夜宴图》中,歌伎王屋山背手分袖,跳的就是《绿腰》。
大宋教坊有名角
唐代有关《凉州》的诗作有百首以上,王之涣的《凉州词》最受欢迎,唐人《集异记》载“旗亭画壁”故事,可资证明。
旗亭指的是酒楼。王昌龄、高适、王之涣三人在洛阳酒楼小聚,赶上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。三人私约,看聚会诸伶会唱谁的诗。先有伶唱王昌龄的“洛阳亲友如相问,一片冰心在玉壶”“玉颜不及寒鸦色,犹带昭阳日影来”,又有伶唱高适的“夜台何寂寞,犹是子云居”。王之涣说,此前都是庸脂俗粉,指着众伎中最漂亮的一位说:“待此子所唱,如非我诗,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!”果然,此伎唱“黄河远上白云间,一片孤城万仞山。”,王昌龄大笑:“田舍奴,我岂妄哉?”意思是,你俩都是乡巴佬。
宋代小说《杨太真外传》里面,介绍过一支大唐皇家管弦乐队,身份之高应该古来无二:“宁王吹玉笛,上(唐玄宗)羯鼓,妃(杨贵妃)琵琶,马仙期方响,李龟年觱篥,张野狐箜篌,贺怀智拍,自旦至午,欢洽异常。时惟妃女弟秦国夫人端坐观之。”
《东京梦华录》中,汴梁勾栏瓦舍的伎人,各有绝活,内卷得厉害。徐婆惜、封宜奴、孙三四是小唱名角;嘌唱名角有张七七、王京奴、左小四、安娘、毛团等;叫果子有文八娘;舞旋有张真奴。
宋代名伎中,王朝云善舞,琴操善琴,严蕊善歌,还有会鼗鼓的刘娥。《水浒传》里,李师师给燕青吹了一曲箫,又弹了一曲阮。最可歌可泣的,当数梁氏在黄天荡,亲执桴鼓鼓舞宋军,大败金兀术。因此,若是评选大宋教坊的最佳乐队阵容,风头不逊大唐。
燕乐还是要“众乐乐”,有乐有舞更要有唱。外来户宋引章一把琵琶一曲《凉州》就能技压京城,倒显得大宋汴京人都是乡巴佬了。
《凉州大遍》应该不是独奏
宋词里,琵琶又作曲项胡琴、胡琴、檀槽、捍拨、鲲弦、四弦等。琵琶自南北朝时传入中原,四弦四柱、颈短后弯、音箱成半梨形。《旧唐书·礼乐志》就这样说:“琵琶、五弦及歌舞伎,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,至河清以后,传来尤盛。”
琵琶最早是本土乐器。《梦华录》中有“狸猫换太子”的皇后刘娥出场,刘娥最擅鼗(táo)鼓,鼗鼓就是拨浪鼓。晋代傅玄《琵琶赋序》载秦末百姓苦长城之役,弦鼗而鼓之。秦琵琶就是把鼗鼓安上弦,改造成“弦鼗”,汉代仍沿袭此形制。东晋名士阮咸对此做了进一步改造,在宋代阮咸已成秦汉琵琶的专有称谓。
《凉州》有大遍小遍之说。宋代王灼在《碧鸡漫志》中指出,小遍之说可能是抄录有误。“凉州所进,本在正宫调,大遍小者。至贞元初,康昆仑翻入琵琶,奏于玉宸殿,故有此名。”“大遍小者”可能误被抄录作“大遍小遍”了。
古代乐曲分大曲、小曲。“凡鼓小曲,五终则止,大曲,三终则止。”大遍指全套大曲,又可分散序、中序和破三段。散序部分无歌且不舞,中序以歌为主,破则歌舞并作且节拍急促。因此,《凉州》大曲应该不是琵琶独奏。
《凉州》不仅可以用琵琶演奏,还可以用觱篥、胡笳、羌笛、筝、横笛,可以独奏、合奏和迭奏。“花满银塘水漫流,犀槌玉板奏《凉州》。”苏轼《浣溪沙》中演奏《凉州》的这种打击乐器是方响。
《凉州》还有木偶戏,日本人韩志和曾为唐宪宗表演过。《太平广记》载:“韩志和者,本倭国人也……善雕木……于唐宪皇前,出蝇虎子五六十头,分立队,令舞《梁州曲》,皆中曲度。”
方响
雅俗之分不在乐器
“昵昵儿女语,恩怨相尔汝。划然变轩昂,勇士赴战场”,韩愈的这首《听颖师弹琴》,在宋代成了一桩公案。
欧阳修曾问苏轼:古来琴诗,哪首最好?苏轼说是《听颖师弹琴》。欧阳修答说:“此诗固奇丽,然自是听琵琶诗,非琴诗。”章质夫家的歌伎擅长琵琶,曾向苏轼索求歌词。苏轼遂把《听杭僧惟贤琴》改写为一首《水调歌头》。
宋代音乐有雅俗之争。在《梦华录》中,赵盼儿表示,在“半遮面”茶肆的表演,一定要雅不要俗。其实,宋人有偏见,认为琵琶是胡乐、俗乐,不是“中华正音”。琴才是雅音的代表。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里说:“词之雅郑,在神不在貌。”“雅郑”本指《诗经》的雅乐与郑风,因为孔子在《论语》中指斥“郑声淫”,所以郑风成了“俗风”。
苏轼曾言明“琴非雅声”:“世以琴为雅声,过矣!琴正古之郑、卫耳。今世所谓郑、卫者,乃皆胡部,非复中华之声。自天宝中,坐、立部与胡部合,自尔莫能辨者。”北宋诗人梅尧臣在音乐审美上即认为“岂必奏韶夏,郑声实美好”。
琵琶在宋代宫廷的地位,并未见因雅俗之争而势弱。《东京梦华录》记载宫廷教坊大乐中有琵琶五十面,《宋史·乐志》在宋太宗亲制乐曲中有“琵琶独弹曲破十五”。据统计,见诸文献的宋代教坊排当(宫中饮宴)演奏,有96曲,不计合奏,琵琶独弹20曲,稳居当朝第一。吴越后王(钱俶)来朝,宋太祖(赵匡胤)为置宴,让官伎弹琵琶。钱俶在席间作词:“金凤欲飞遭掣搦,情脉脉,看取玉楼云雨隔。”宋太祖拍拍他后背,你懂琵琶,“誓不杀钱王”。
宋词从促碎到啴缓
自《诗经》起,古代诗词就是合乐而可歌的。宋人郑樵曾言“自后夔(传为舜掌乐之官)以来,乐以诗为本,诗以声为用”。
古人说关鸠“乐而不淫,哀而不伤”,这句话是乐评。
墨子说“儒者诵诗三百,弦诗三百,歌诗三百,舞诗三百”,最可说明,自古诗词,载歌载舞。
元稹在《琵琶歌》中说,“霓裳羽衣偏宛转”“凉州大遍最豪嘈”“六幺散序多笼捻”,其实是把霓裳、六夭和凉州批评了一个遍——“六夭”多笼捻,“霓裳”偏婉转,“凉州”则太“重金属”。
《梦华录》中说柳九官人甘为张好好牵马。柳永别名柳七,剧里的柳九应暗指柳永。宋代文人不是歌伎们的粉丝,他们的诗词是被教坊歌伎们争抢传唱的。苏东坡曾问幕士:“我词比柳词何如?”对曰:“柳郎中词,只好十七八女孩儿,执红牙拍板,唱杨柳岸晓风残月;学士词,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,唱大江东去。”真正的知音,不在于美色。
诗词的风格和歌伎的表演是互相影响的。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在《汉语诗律学》中解释说,韵文的节奏在“韵”不在“句”。“有了韵才有了安顿”,就是说,唐宋时的乐句是以诗词的韵脚为一句之终结的,其“句拍”要打在词韵上又要打在乐句上,方能“齐乐”。
考察南北宋流行乐器,从琵琶到管乐的更替,可以从音乐性的角度找到南北宋词作风格转变的原因。学者刘尧民在《词与音乐》一书中说:五代、北宋的词是小令为主,这时所用的乐器是琵琶。到南宋时则慢曲流行,乐器不用琵琶而以管乐器为主了。因为乐器一变,词的形式即随之而变,词之情调也随之而变,南北宋词是这样,南北曲也是这样。北宋以前之词“促碎”,是弦乐器使之然,南宋的词“啴(tān)缓”,是管乐器使之然。
谈唐诗宋词,不只是字面上的审美。古诗词的韵味,是声音的美学。
谁才懂得她们的愁怨
自宋始,士大夫蓄养家伎是自上而下成的风尚。宋太祖杯酒释兵权,就是劝几大功臣“多置歌儿舞女,日夕饮酒相欢,以终其天年”。
宋代士大夫家中蓄伎之多,韩琦“家有女乐二十余辈”,欧阳修有歌伎“八九姝”,苏轼有“歌舞伎数人”。
宋神宗年间,大臣孙洙因晚上要去翰林院起草诏书,耽误了饮酒赏琵琶,乃至写词抱怨:“楼头尚有三通鼓,何须抵死催人去。上马苦匆匆,琵琶曲未终。”
洪迈《夷坚志》有“张渊侍妾”的故事:
观察使张渊,绍兴中为江东副总管,居建康。每以高价往都城买美妾,列屋二十人,而御之甚严,小过必挞。尝盛具延客,皆环侍执乐,歌舞精妙,一坐尽倾。妾兢兢自持,不敢游目窥视,无论言谈也。中席,渊起更衣,坐客叶晦叔之侧一姝最丽,乘间语之曰:“恭人在太尉左右,想大有乐处。”姝惨容不答,但举手指筵上烛云:“绛烛分明会得。”
从《梦华录》大结局来看,想从古代女子讲述现代性的命运抗争,必然遭遇叙事困境。最终的皆大欢喜,无外乎是嫁得好,还是要仰仗官家的仁慈与恩许。宋引章最终得脱贱籍,可以不再“以色侍人”了?这是个“娜拉走后怎样”的议题。
北宋李廌在《品令》中感叹:“唱歌须是玉人,檀口皓齿冰肤。意传心事,语娇声颤,字如贯珠。老翁虽是解歌,无奈雪鬓霜须。”此种感叹颇有讽刺感。古代诗词中杨柳岸边的哀愁与情怨,只是士大夫沉溺风月场时的自我感动,掩盖了绛烛明灭间的污秽和阴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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